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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〇二、天下势

    明朝引入西洋火炮始自徐光启。徐光启,字子先,上海人,出身家境清贫,父亲曾经商,因亏本回家种田,母亲纺纱织布,以中国古代传统的男耕女织方式维持生计,家庭虽然贫寒,但父母非常重视子女教育,从小便让他读书上学,不断深造。

    少年时代,徐光启幸在上海附近的龙华寺学习六年,十九岁考中秀才,但此后一直科场不顺,只好以教书为业养家湖口。万历二十五年(1597),时来运转,他在省试中考取第一名举人,万历二十八年(1600),在南京遇到了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两人就科学、文化、宗教展开了深入的交流,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万历三十一年(1603),徐光启再度前往南京拜会利玛窦,但此时利玛窦已经赴北京传教,徐光启在南京受耶稣会士罗如望洗礼加入天主教会,教名保禄。

    万历三十二年(1604),徐光启赴京会试,在北京再次拜会利玛窦,为了便于和利玛窦交流,他专门在其居所附近租了一间小屋栖身,跟随利玛窦深入学习西方科学文化知识。中进士后,在翰林院任庶吉士期间,他与利玛窦合作翻译了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一书,为西方数学传入中国作出了重要贡献。

    三年后庶吉士任职期满,徐光启被授予翰林院检讨之职,同年因父亲去世,他按照规定回乡“丁忧”守制。在此期间,他整理定稿《测量法义》,并将《测量法义》与《周髀算经》、《九章算术》相互参照,整理编撰了《测量异同》,并作《勾股义》一书,探讨商高定理。另外,他还开始研究农业科学,在家乡辟地,开辟双园、农庄别墅,进行农作物引种、耕作试验,作《甘薯疏》、《芜菁疏》、《吉贝疏》、《种棉花法》和《代园种竹图说》。

    万历三十八年(1610),守制期满,徐光启回京,官复原职。此年闰三月十九日(1610年5月11日),利玛窦因病逝世,按照当时惯例,西方传教士死后本应移葬澳门,但此时利玛窦在北京的传教工作已经颇有成效,很多社会名流跟从他学习,社会影响力较大,在内阁首辅叶向高等人的斡旋下,万历皇帝破例准许利玛窦葬于北京西郊的藤公栅栏,使其成为首位安葬在京的西方传教士。

    其后,徐光启又研究西方天文学和水利学,上书朝廷建议修历,在房山、涞水两县开渠种稻,进行新农业实验,先后撰写了《宜垦令》、《农书草稿》、《北耕录》等书,为《农政全书》的编写打下了基础。

    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之战,明军被努尔哈赤大败,十一万人全军覆没,辽东局势危急,徐光启向万历皇帝连上三道奏疏,认为要挽救危局,唯有精选人才,训练新兵,还提出自愿承担练兵任务,万历皇帝升他为詹事府少詹事兼河南道御史,批准他到通州练兵。

    练兵衙门成立了一个月,徐光启要人没人,要饷没饷,后来到通州,检阅那里招募的七千多新兵,大多是老弱病残,能够勉强充数的只有两千人,更说不上精选了,他大失所望,只好请求辞职。

    万历四十八年(1620)三月,万历皇帝病重不起,七月二十一日在弘德殿去世,终年五十八岁。七月二十三日,皇太子朱常洛,也就是天启和崇祯的父亲嗣位登基,本来是打算以次年开始改元泰昌,但朱常洛在位仅二十多天就死了,天启帝朱由校继位,将万历四十八年八月至十二月称为泰昌元年,次年则为天启元年了。

    这一年,徐光启极力向朝廷进言:现今的局势,唯以火器为第一要务,而能够克敌制胜者,唯有神威大炮一器而已。他联络教友李之藻、杨廷筠,以私人出资的方式,派遣李之藻的门人张焘、孙学诗到澳门购买红夷大炮,这是明朝四次向澳门购买大炮的第一次。

    当时澳门的卜加劳铸炮厂号称是“世界上最好的铸炮厂”,是在嘉靖三十六年(1557),由葡萄牙铸炮专家伯多禄·卜加劳(PedroBocarro)在西望洋山麓竹仔室村尾设立的,卜加劳的儿子万奴·卜加劳在内港河边新街附近的麻雀仔街,开设了“万奴行”,专门从事军火交易。卜加劳铸造的火炮性能优异,威力惊人,不止中国、日本、印度、菲律宾等亚洲国家纷纷采购,英、法等欧洲国家也时常光顾,英法半岛战争中,名将威灵顿手下的炮队里就有卜加劳炮的身影。

    在澳门教会的运作下,葡萄牙商人集资购买了四门大炮,作为两国友好的象征奉献给大明,张焘还聘请了葡籍炮手4人、侍从及翻译6人,许以丰厚报酬,一起解运大炮回京。泰昌元年(1620)十月,一行人从澳门抵达广州,由于没有正式官方手续,广州当局禁止外籍炮手入城,这些葡萄牙人连第一个月的工资都没领到,就被遣返回澳门了。

    张、孙二人押运大炮继续北上,走到江西广信(今江西上饶)时,恰逢徐光启因病去职,考虑到这几门大炮运到北京可能面对无人接收的局面,二人一时进退失据,只好将大炮滞留在此地。

    天启元年六月,努尔哈赤攻陷辽阳,危急之下,朝廷再招徐光启返京复职,徐光启推荐李之藻出任光禄寺少卿兼工部都水清吏司事。李之藻是浙江杭州人,万历二十六年进士,也和利玛窦交往颇深,跟随利玛窦学习西方科学,与利玛窦合译《坤舆万国全图》、《浑盖通宪图说》等着作,并洗礼成为天主教徒,他和徐光启、杨廷筠三人被称为明末中国天主教三杰。

    李之藻和兵部尚书崔景荣先后上书,奏请调运滞留于江西的四门大炮,要求朝廷查访精通炮术的传教士阳玛诺、毕方济来京帮助造炮,朝廷同意此奏。四门大炮遂于当年十二月运抵北京,经过试射,发现其威力远大于明军原有的佛郎机和旧式火炮,朝廷随即将其中一门大炮发往山海关效力。

    百闻不如一见,在亲眼见识了红夷大炮的威力之后,天启皇帝推动实行“购西铳,募炮师”。而在1620年前后,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一艘“独角兽”号舰船,因遭遇台风在广东阳江海域沉没,担任广州府推官的邓士亮设计绞车打捞起了沉船上的大炮,除了中小铳外,共捞得红夷大炮36门。天启二年(1622),张焘、孙学诗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南下,接收了其中的24门大炮,并到澳门招募炮师。当时澳门的葡萄牙人正在应对荷兰人的威胁,为了争取明朝的支持,葡萄牙人抽调了军官、炮手、翻译等24人随张焘和孙学诗赴京。

    天启三年四月,24名葡兵和24门大炮一并抵京。兵部在京营内挑选健卒,向葡兵学习炮术,待学成之后分派至边关各处组建炮营。

    八月,葡籍炮手组织炮营进行了三次演习,展示教学成果,在第三次试炮时不幸发生炸膛,一名教官和一名京营士兵当场身亡。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炸膛本是常见事故,但这给了朝中反对葡人进京的保守人士以口实,一时间谤议四起。最终朝廷以北方气候干燥,葡人水土不服为由,下令将葡兵全部“赐归”澳门,徐光启也因此被弹劾去职返乡。

    教官团解散了,炮营学员提前毕业,按原计划分驻北方各边关,其中有十门大炮被发往刚刚筑成的宁远城,加上之前出关的那一门,宁远城总共配备了十一门红夷大炮,辅以其他数以千计的大小火器,负责辽西守备的宁前道袁崇焕有了“凭坚城、用大炮”的资本,并凭借这些先进武器,至少是在心理上重创了努尔啥赤的大军。

    随后的历史,便是天启帝英年早逝,崇祯即位,黜斥阉党,朝廷人事大量更替,徐光启也被起复为詹事府詹事。崇祯二年正月,徐光启再次上疏要求练兵,崇祯提升他为礼部左侍郎,但对其自请练兵的建议暂未实行,此时的朝廷急于解决辽东军事危机,练兵这种费时耗钱的事远水难救近火,唯有购炮才是当务之急。

    在此之前,崇祯元年七月,两广军门李逢节和王尊德就奉旨到澳门购募炮师和大炮,时隔一年己己之变,皇太极大军入塞,崇祯着急地追问所购大炮的下落,才知李逢节和王尊德在澳门购买的大炮和招募的炮手,早在这年二月就自广州出发了,队伍由孙学诗和耶稣会传教士陆若汉督护陪同,包括澳门葡人贡萨握•德谢拉所率领的三十一名铳师、工匠和傔伴,共携铁炮七门、铜炮三门以及鹰嘴铳三十门。贡萨握•德谢拉是职业军人,在徐光启《闻风愤激直献疏》中被称作“西洋统领公沙的西劳”。

    对于当时的运输手段来讲,数千斤的红夷大炮实在是太重了,以致行程屡屡推迟,到崇祯二年十月,才运到山东济宁。炮队在此遇到兵部奉旨前来催促的官员,由于漕河水涸,公沙等人便舍舟从陆,昼夜兼程北上。十一月二十三日,到达山东涿州,并在此遭遇了入塞侵明的后金军。

    此时,涿州城内外士民已经乱成一团,都打算弃城而逃,公沙的西劳、陆若汉、孙学诗会同知州陆燧及罢官在乡的原大学士冯铨商议,急将大炮运上城头,入药装弹,燃放试射,声似轰雷,后金军在辽东吃过红夷大炮的苦头,闻声即退去,涿州城因此转危为安。

    随后,公沙等人继续携炮北行,到崇祯三年正月,历经艰难险阻,终于就要抵达京师了。

    崇祯看了这份奏报,心潮不禁一阵澎湃。红夷大炮的威力他是知道的,一炮轰过去,任你建虏甲再坚,兵再悍,那都是一片血肉狼藉,无可抵挡。当然,相比现代的155榴弹炮,这红夷大炮就只能算是儿童玩具的级别了,上年腊月廿九日的北京城下,M777榴弹炮的远程炮火给敌军的惨烈打击,崇祯也是看过现场的,只是因为现代155榴弹炮的威力超出了当时人们的想像极限,无法用这个时代的知识理论来解释,暂且只能将其归结于法术神力罢了。

    提起朱笔,崇祯批示兵部妥善接收这批红夷大炮,优握安置葡人炮手,筹备训练新式炮兵。写到这里,他仿佛看到不远的将来,明军大炮齐发,建虏步骑人仰马翻,仓惶逃窜,大明收复辽东,指日可待!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站起身来,在殿内来回走了几步,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朕要为这大炮御赐威名,嗯,叫什么名儿好呢?”

    明朝有为大炮命名的习惯,历史上,公沙一行抵京,明朝将红夷大炮安置于京师各处城防要地,崇祯给这些大炮命名为“神威大将军”,并给予葡萄牙炮队优厚的待遇,队长公沙的西劳的年薪是一百五十两白银,每月额外补贴十五两生活费,其他人的年薪是一百两,每月再加生活费十两,这些待遇相当于朝廷的中高级官员了。

    但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皇太极对大炮的重视更在崇祯之上,就在公沙炮队进京的同一年,他利用俘获的明军炮手和工匠开展大炮试制,并在盛京城头公开张榜征召铸炮匠人,前后征得十七名铸炮高手,其中匠人王天相、金世祥发明了失蜡法和泥塑法的新工艺,在崇祯四年正月成功制造出了红夷大炮。

    这批大炮重量在三千至五千斤,长度在七尺七寸五分至一丈五寸,每发所用火药四至八斤,弹丸重八至十六斤,经试放验证,完全可用于实战。皇太极欣喜地将这批大炮命名为“天佑助威大将军”,对参与研制的工匠予以重赏,授予“世袭罔替拜他喇布勒哈番”、“世代金火拜唐阿”等职衔,每月发给钱粮银二两,每季领米五石三斗,恩赐房间、地亩,还给每户赐奴仆二人,以示优恤。

    在崇祯四年的大凌河之战中,后金利用新造的数十门大炮击败了明军,取得了战役的胜利,从此弓马娴熟的八旗有了大炮的加持,军事实力更是如虎添翼。再往以后,明清之间的战争就发展为炮战了,辽东战场成为全世界火炮最为密集的地区。

    反观明朝这边,崇祯提拨徐光启的学生孙元化为登来巡抚,在山东训练炮兵部队,公沙的西劳也带队前往登州,协助孙元化练兵,并设立铸炮基地,采用炮管冷却铸造工艺,开发出了加强版的红夷大炮。大凌河之战尹始,孙元化按朝廷的旨意,下令手下这支由葡萄牙教官训练的部队北上赴援,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很可能在大凌河的炮战中击败后金军。

    但朝廷和孙元化都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这支部队是以东江镇毛文龙的旧部人马为基础组建的,他们根本无意北上作战,当部队磨磨蹭蹭走到河北吴桥时,首领孔有德发动了“吴桥兵变”,倒戈杀回山东半岛,接连攻陷临邑、陵县、商河、青城诸城,并与登州城内的东江旧人耿仲明勾结,里应外合夺取了登州。

    当时登州城内的葡籍炮队表现出了职业军人的忠诚,他们与叛军奋勇作战,包括公沙的西劳在内的12名炮手战死,仅1人幸免,另外15名技师和工匠受伤。总算是叛军念及师生之情,没有杀害这些幸存的葡萄牙人,让他们在传教士陆若汉的带领下返回澳门。

    孙元化被叛军所执,自刎未果,他坚拒叛军拥他为王的计划,对孔有德等人反复劝说,终于说服孔有德接受招安。朝廷也同意孙元化的招安建议,并发来诏书,但巡按王道纯却藏匿了诏书,力主消灭叛军。叛军长时间等不到招安,又开始作乱,孙元化再次说服叛军,让他亲赴北京陈情。

    到达北京后,朝廷内部针对孙元化展开了一场论争,徐光启为他申辩,首辅周廷儒也想保全他,但次辅温体仁则趁此机会,攻击周廷儒和孙元化结党营私,最终崇祯支持温体仁,处死了孙元化。随后周廷儒下台,温体仁晋升首辅,徐光启溘然长逝。

    崇祯六年四月,孔有德带领一万三千多人、数百艘战船以及二十多门红夷大炮,由山东半岛至镇江堡(临鸭绿江出海口)投降后金,皇太极对他们的投降极为重视,亲率诸贝勒出盛京十里迎接,并使用女真人最隆重的“抱见礼”相待,仍以孔有德为都元帅,安置他在辽阳自成一军,称“天佑兵”。

    如果明末没有引进西方的红夷大炮,哪怕在正面战场上明军仍然不能抗衡后金,但基于大明百倍于对手的人口优势,后金想要夺取中原会面临很大困难。冷兵器时代,兵员的数量优势可以抵消对手的战力优势,即使是以10比1甚至20比1的交换比,也不是人口稀少的后金所能承受的。但有了大炮,一切就不一样了。

    崇祯回到御座,将“神威大将军”五个字写在纸上,端祥良久,又继续往下省阅公文。

    第十二份公文是贵州巡抚朱燮元的奏报。朱燮元是浙江绍兴人,明神宗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历任大理评事、苏州知府、广东提学副使等职。他在任内平反冤狱,革除民弊,抚定织工事变,施政颇称贤能。后因父母年高,弃官归家,侍养双亲十年。万历四十四年(1616)二月,起复为陕西按察使,后又转任四川左布政使。

    天启元年(1621)九月,贵州永宁土司奢崇明和水西土司安邦彦发动叛乱,占据重庆,夺取遵义,连破四十一州县,水陆并进,包围成都。朱燮元临危受命出任四川巡抚,征调各方力量开展平叛,基本稳住了局势。天启六年(1626)六月,朱燮元因父亲去世回家服丧,职务由兵部尚书张鹤鸣接替,已经缓和的局势再度恶化。

    崇祯元年(1628)六月,朝廷起复朱燮元为兵部尚书,总督云南、贵州、四川、湖广、广西军务兼贵州巡抚,他移驻贵竹司(治今贵州贵阳),招流移,广开垦,恢复经济;据险要,立营垒,充实军伍,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消灭了叛军主力,奢崇明、安邦彦败死。

    此次朱燮元所奏之事,即是安邦彦之侄安位率余部继续顽抗,朱燮元采取“四面迭攻,渐次荡涤”的方略,屯兵险要,四面包围,逐步压缩,绝其资储,在强大的军事、经济压力下,已经具备迫降安位的条件,他请求朝廷允许安位投降,并且提出不对当地进行“改土归流”,这是吸取万历年间平定播州土司杨应龙叛乱之后,搞改土归流效果不佳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