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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禁城中内侍宫女的数量,较之历朝历代都是最少的,时若闻一路缓缓行来,逐渐生出空旷之感。偌大紫禁城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规划地详尽细致,当时负责建造紫禁城的墨家最后一任巨子,功成之时自毁双目,身着素衣,手持墨斗,无人搀扶地在紫禁城中走了一天一夜,再回起点时,已油尽灯枯。

    时若闻心想:当时他走的,只怕就是脚下这条路。

    墨家在百年之祸中犯下大错,最后一任墨家巨子为保全门人,孤身入宫,献上历代巨子不断完善的一卷无名图纸,那图纸落到实处,便是这座太祖皇帝亲自命名的紫禁城了。可惜此举之后,墨家必成江湖眼中钉、肉中刺,故而墨家巨子自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主持修建,之后更是自毁双目,心甘情愿死在朱雀门下。

    可惜,江湖讲仁义,江湖人却不愿仁义,仅在他死后一月,他的坟茔便被掘开,又是半年过去,素秋一脉伙同数百江湖高手攻入长安紫禁城,江湖上自然传言:墨家巨子留下线索,而线索指向,便是紫禁城图纸的拓本。

    而之后的清洗,来得自然也快。

    时若闻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司平阁,轻声道:“到了。”

    燕北知点点头,回过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无奈道:“过了刑部的政道阁、礼部的大同阁、户部的通宝阁、工部的司平阁,也还有吏部的省身阁、兵部的昭武阁,你我需得快些了,否则时大人怕是要误了晚饭。”

    时若闻点点头,好奇道:“燕统领这一说我倒是好奇了,宫中不备些晚膳么?”

    “以往是有的,”提起这个,燕北知也是有些疑惑,“只是今年似乎宫中很是忙碌,御膳房要备的东西太多,根本没时间备多余的饭,可怜了礼部的官,太过忙碌,往往是要自己带些小吃食进宫的。”

    时若闻想起大同阁中的一些细微痕迹,心中恍然,看一眼天色近晚,只怕真得快些了,“那燕统领,走吧,我这巡捕司的人,想不到也能进工部的门。”

    这句玩笑话背后的意思,燕北知也是知道的,工部几乎每日要上的折子,都有对巡捕司土木营造的指责,然而巡捕司的历代指挥使都没在意过,尤其是穆关陵,隔三差五就“不小心”查出一两件牵连工部的案子,不痛不痒偏偏不舒服,论起折腾人,他虽年过古稀,却也算是经验丰富。

    果不其然,司平阁与先前那三阁大有不同。须知,纵使是素来与巡捕司不合的礼部,遇着时若闻也是规规矩矩,一方面是礼部对礼节看得重,另一方面,时若闻也实打实是皇上钦点的神捕,当朝二品,马虎不得。但司平阁却仿佛全然没看到时若闻进来,那起身相迎的官员肤色黝黑,腰间是一条锦带,躬身向二人行礼时,却是喊道:“下官见过燕统领、时捕头。”

    时若闻微微一笑,并不介怀,燕北知顿觉哭笑不得:“萧大人此言差矣,该称神捕才是。”

    那员外郎一幅惊慌失措的样子,连声道:“下官疏忽,下官疏忽,以往都是魏大人来这儿,今日忽的换了位,一时间有些认不出来了,请时大人见谅,见谅。”

    时若闻哪里信他,册封神捕的文书要皇上朱批、六阁轮番阅过,再经由京兆府赐印,哪一步都少不得,他余光瞥一眼,这位萧大人的案上摆着的,不就是工部的大印么?

    “萧大人讲的哪里话,”时若闻笑着道:“我也是初次来工部,以往都是听穆指挥使讲的,今日一见……”他语气一变,“啧,名不虚传呐。”

    那官员眉头微皱,时若闻觉得他似有些畏惧,又像是愤恨恼怒?他心思活络,稍一想山海楼里的案牍,便想起一个名字来:萧昊。

    工曹一职起于少昊,到了本朝,则分工部、屯田、虞部、水部,这四司中的水部,主管天下川渎、陂池,而萧昊便是统领水部的员外郎。单轮这一重身份,巡捕司与他并无多余关联,然而,萧昊曾牵连到一桩案子里,且关系颇重。崇和七年,也就是十三年前,当时的萧昊初任水部员外郎,走马上任往荆州而去,治理水患。

    巡捕司那一年里在荆州也办了一件大案,乃是江湖豪门与地方官员勾结,倒卖治水所用的石木,偏偏萧昊是正儿八经的长安人,一则到了南方水土不服,整日上吐下泻,二来又人生地不熟,故而被那些地头蛇蒙骗,用手上的大印做了不少祸事,得亏被查出来,否则如今接见时若闻的,只怕就是旁人了。

    萧昊是天子门生,故而朝廷以功过相抵,并不追究,却也再难有升迁的机会,然而他却不知怎么想的,偏认为是巡捕司害了他,让他出丑,所以每逢朝会,必定要参巡捕司一本,以往的诸位指挥使全当他是跳梁小丑,不予理会,穆关陵却不同,萧昊参他一本,他便参萧昊三本五本,直到萧昊被

    气到卧病在床,穆指挥使才罢休。

    传闻萧昊曾远赴东海荒凉之地开渠引流,故而肤色偏黑,时若闻目光锐利,心中也如明镜一般,倒是萧昊,被时若闻这么一看,心中竟隐约有些发凉,只是思及那姓穆的几次三番戏弄他,萧昊又起了愤恨,不由得挺直腰板,冷声道:“倒不知穆指挥使又在我身上吠了什么心思?”

    他所言的吠,在燕北知听来是费,然而时若闻知道,几年前在紫宸殿中,萧昊曾愤而直言穆关陵所言如“犬吠”,也曾屡屡放言巡捕司是“瘈狗”,况且他这个吠字咬地极重,时若闻想听不出来都难。

    时若闻神色不变,只是目光冷了几分,并没有和他斗嘴的心思,但他转念一想:萧昊困在员外郎的位子多年,心思早已变得近乎顽固,此时倒像是头兴起的斗鸡,人心如尺,萧昊在这边用了力,那心思必然是有所松懈,不知为何,时若闻忽的想讲些什么。

    想到这儿,时若闻咧嘴笑了笑,带着一丝嘲讽道:“穆指挥使年纪大了,总有些记不住事情,想着什么时候写些旧事,正巧,工部那一章有些东西忘了,故而托我问问,当年萧大人是如何过的君子渡啊?”

    萧昊的手忽的抖了抖,记起了一些难堪的往事,

    “时神捕,”萧昊语气忽然拔的平静:“时大人,说笑了,上一次过君子渡已经是三十年前了,时过境迁,我哪里记得住。”

    时若闻眼神中满是讥讽,语气却充满真诚:“萧大人自谦了,长安城谁不知道你的记性?”

    萧昊额头沁出一层细细的冷汗,“时大人过奖,我已过而立之年,记性不如忘性大了。”说罢,隐约带着一丝恳求的意思,仿佛想要快些结束这个话题:“时大人,燕统领,我这便去取今日司平阁的报表,请二位过目。”说完,急急转过身去,俯身从案几上的文牍中抽出一本册子,但他手不小心一抖,竟一把将砚台打翻,险些摔碎。

    而时若闻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伸手接住那方翠色砚台,笑容有些意味深长:“萧大人可得小心些,这砚台瞧着名贵,若是碎了,便也真的碎了,如覆水难收啊。”

    萧昊深吸一口气,也是微笑着回道:“谢时大人提醒。”

    站在一旁的燕北知看的有些糊涂,却又觉得没什么不对,巡捕司与工部素来不合,若是萧昊安安静静地呈了报表,而时若闻本本分分地巡防完毕,这才有些不对。

    只是争端归争端,巡防总耽误不得。这儿离大同阁已经甚远,燕北知只将那巡防的令牌出示,便接过那册子,笑着道:“萧大人若是还有要事,自可离去,我们巡罢自会离去。”

    他这话是看出二人之间有些不对头,并不想多生事端出来,然而萧昊却连连摆手:“燕统领此言差矣,此乃职责所在,还是由我领二位转一遭才好。”燕北知眉头一挑,又看了时若闻一眼,时若闻微微一下,点了点头。

    “也好,”燕北知点点头,心想这位时神捕倒是比穆指挥使好说话,知晓这宫墙里要留几分面子。

    时若闻翻阅司平阁报表,其中自然无甚奇怪之处,细细翻阅之下,工部司平阁的事务比起走过的那四部要简便得多,但简便并非简单,司平阁的报表上,十之有七和整肃紫禁城、迎接万寿节的布置有关,时若闻虽与墨家奇门有些关系,却也不精通与这些事务,一时间两眼有些犯困,燕北知瞧他有些迷惘,笑着上前接过册子,拉他到一旁轻声道:“时兄,且听我一言。宫中六阁的报表,你看得懂自然最好,可若是看不懂,其实也无须这么仔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