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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轵邑一家小有名气的羊肉食肆。

    “玉浮椒来点,辣酱多蘸点,蒜末也别落下...”

    烤羊肉蘸上酱料,朱颜捏着鼻子将不论怎么闻都能闻到膻味的羊肉送入嘴里,辣、麻、辛在味蕾上爆裂开来,要多刺激有多刺激。

    “好吃,你别停呀,再来两块,争取把这头羊吃完。”

    朱颜冷淡道:“你别太过分。”

    “你这话说的,我哪过分了?我就是想吃口羊肉,这有什么错?你算算你多久没让我吃过一口羊肉?所有玉主中就属你最虐待我。”

    朱颜被说得汗颜。“羊肉这么膻的东西,你怎会如此喜欢?”

    “这个啊,以前喜欢,后来就一直喜欢了。”

    “以前的时候又为何喜欢?”

    “你现在吃的禽畜并非一开始就这么好吃的,几千年前鸡豚狗彘的味道....这么说吧,大自然的动植物都不会主动变成人喜欢的味道。”

    “那个时候诸多肉类中羊肉最味美?”

    “嗯,与如今的羊与鸡豚狗彘比,很差,但那个时代,百味中羊肉最鲜美。”

    “这样呀。”朱颜努力的啖着羊肉。“但一头也太多了,少点。”

    “吞下一头羊你也不会撑着。”元道,玉主消化吸收的能力比寻常人强很多,普通人足以撑死的食物,玉主却不会。

    “但我不喜欢羊肉的膻味,鸡肉鸭肉鱼肉哪个不比羊肉味美?”

    “那就半头,你就当满足咱俩认识这么久的交情。”

    朱颜思虑一息,接受了吃半头羊的要求,一边吃一边好奇的问:“你真的没法离开我的身体?我知道你是被云桑关在玉主身体里,但云桑都死了四千多载,我不信你真的这么老实。”

    “想听实话?”

    “自然。”朱颜补充道。“我对你并无恶意,只要你不出来后不胡来,我并不会阻止你。”

    元道:“我已经可以出来了。”

    “那为何不出来?”

    “我在你的身体里。”

    “我知道....你莫不是要破开我的身体才能出来?”

    “不完全对,但大差不离。”元笑道:“咱俩同居这么久,以你的生命做为我重获自由的踏脚石,我不忍。”

    “谢谢。”

    “不用,反正我是神话生物,寿命长,我会等你自然寿命结束时再从你的身体里出来。”

    “你是神话生物,活得久,见多识广,那问你个事。”

    “你想问无忧能不能成为下一任王?”

    “嗯嗯。”

    “高尚是高尚者的铭旌,卑鄙是卑鄙者的符节。”

    “她都快两百岁了。”

    “那是因为她是王女,是文宣王嗣,搞死她会很麻烦,得不偿失,但王位角逐中的王嗣的身份并不能让政敌手下留情。”

    “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我还是觉得掌控权力的人全都放弃节操下限,那国家还有什么未来?”朱颜道。“组成国家的多数人都是被统治者,统治自己的是一群没有节操下限的家伙,双方还会有信任可言?”

    “多数人对少数人自然是无法信任的,哪怕后者偶尔出一两个有节操的,也因为整个群体的缘故无法得到信任,想做点好事都一定会搞砸。少数人对多数人,谈不上信任不信任,我即人间正道,我即世界中心,旁人理所当然要为我牺牲奉献。当然,我们也知道那不符合人性,没有谁会理所当然为另一个人牺牲奉献,要么君要我牺牲,请君先牺牲,要么我无法请君先牺牲,但我可以跑可以消极怠工,不管最后我会如何,君的目的一定黄。”

    “你这不是很明白后果吗?”

    “明白后果也没用,人性最终的选择是权力场无下限无节操,不因个人意志而改变。”

    “你说的言过其实了吧?”

    “要不要打个赌,憎恨强者的人憎恨的究竟是强者的为所欲为还是自己不是那个为所欲为的人?”

    “不赌。”朱颜将一片羊肉塞进嘴里。“人性很微妙的东西,至善与至恶共存,考验人性是这世上最无聊也最没意义的事,有那闲工夫我还不如回炎洲多开凿几口蓄水池。”

    将嘴里的羊肉咽下,朱颜继续道:“不过你也提醒了我,此事风险甚大,我还是得问问当事人怎么想。”

    朱颜下山吃羊肉时完全没遮掩过自己的行踪,因此羊肉吃到一半时当事人便寻了来。

    食肆烹饪的羊肉以量大管饱闻名,盛羊肉的陶盆完全可以让稚子洗澡,里头的羊肉量自然也可观,宰一头肥羊整个烤熟切片放在盆里,再让客人夹肉片蘸酱吃。

    无忧坐下后一看肉量,惊喜的执箸夹羊肉蘸酱品尝。“这么多羊肉,巫女莫不是在等我?”

    “是呀。”朱颜坦然道。

    “真巧,我也是来寻巫女的。”

    “找我支持你?”

    无忧嗯嗯点头。“巫女如何想?”

    “我比较好奇你为何突发奇想想要竞争王位?”朱颜好奇道。“我记得你素来对入帝都并无兴趣。”

    无忧一直都在地方任职有武襄幽篁流苏刻意安排的缘故,也有无忧自己的主观因素。

    无忧咽下嘴里的羊肉,问朱颜:“巫女怎么看如今的帝国?”

    “你问的是哪个层面?”

    “都问。”

    “中上层国泰民安海晏河清,下层在努力挣扎求生。”

    无忧道:“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幼时曾随母亲巡狩,巡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乡野。我记得那个时候的很多事,我看到的乡野中,除了特别幼小的稚童,每个人都有地,养着众多禽畜,家家户户有余粮。武襄王时,各地都被道路连接,商业繁盛,路上却没有盗匪,人们可以用很便宜的价格买到数十里数百里外的东西。”

    “盐是很寻常的调料,最穷的穷人也吃得起,一户寻常五口之家每岁消耗鸡豚狗彘羊鱼等肉类至少百十斤。所有幼崽到了年纪都会进官序,一半的幼崽能在官序读五载,进入大学后淘汰才会异常激烈起来。”

    “而今官序因为经费不足,一半的幼崽读不到五载,更有一些偏远之地,官序干脆关门了。没关门的官序也开始倾斜向那些没达到免费读书的及格线,但可以缴纳束脩,给自己带来盈利的学生,我看到过一些官序,那些及格了的学生也被要求缴纳束脩。中上层饮食中肉类比例越来越多,尤其是上层,吃一碗倒一碗是常态。底层摄入肉食却越来越少,少有超过四十斤者,就这还是因为炎洲、龙伯、海国与羽人源源不断的肉类流入。”“大量氓庶没有土地,只能受雇大族以微薄的工钱开垦荒地,而这些开垦的荒地是不缴税的。有土地的氓庶,土地也被大族以各种手段抢去,但田地的税赋仍旧由氓庶负担。官署征税,法律规定征的是一钱,氓庶实际缴的税却少则六七钱,多则十数钱....太多太多了,看巫女的神色,你也很清楚。”

    朱颜眉目晦涩,无忧说的这些,她确实都知道,但她拼尽全力也只能遏制,无法根除弊病。

    无忧道:“巫女觉得帝国还有多久?”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朱颜神情复杂的回答。“一时半会死不了。”

    “苟延残喘吗?”无忧道。“我不想那样,我想搏一搏。”

    朱颜道:“我想我已明白你的意思,我会支持你。”

    “多谢。”

    朱颜淡淡道:“我是玉主,这是我该做的。”

    *

    无忧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去劫继位的第二年便入了帝都,直接成为冬卿。

    为官近两百年,不论资历还是功绩,无忧都无人能及,至少帝国如今还活着的所有官吏都没人能与之比,莫说成为六卿,便是成为新相都不难。只是以前没有入帝都的想法,在地方上过得很开心才没成为六卿与相,如今在地方过得不开心,有意入帝都,自然轻而易举。

    没一跃成为相还是无忧不想跳得太厉害,以及去劫继位后第一件事便是任命了新相,将位置给占了,即便无忧资历与功绩都惊人也没法让别人给自己腾位置。

    虽然没一开始就成为相,但无忧也不失望,六卿级别的权力也足够她干很多事,因此上台后无忧很快表露出自己的政治意向:整治土地。

    不同于去劫的开源,无忧的意向是节流,收回那些被地方大族给抢占了还不缴税的土地。

    收回的方式也很一针见血:大规模且全面的清查土地,全面到向武襄王时最著名的土地清查看齐,甭管能不能种地,只要是土地,哪怕是不能种植的沙漠都要丈量,专门针对大族开垦的私田;收回缴不上税的份地重新分配,还是针对大族,这回针对的是大族从氓庶手里抢走的份地。

    虽然政策激进,但无忧并未一开始就推行自己的政策,一方面是去劫的开源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矛盾,另一方面是吏治,不将吏治整顿好,鬼知道好好的政策会被执行成什么样,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吏治不收拾好,最终达成的结果一定不会是自己想要的。

    因此无忧的第一步是整顿吏治。

    朱颜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无忧虽然在一些细节上显得天真青涩,但她的思路非常接地气,充分考虑到了底层的实际状况,可行性非常高,遂加大对无忧的支持与投资。

    令人侧目的是去劫的反应,完全没阻止打压无忧的意思,不论无忧要做什么都给予支持,而有玉主与王的双重支持,无忧办事非常顺利。

    朱颜感觉有些看不懂去劫的思路。

    “难道他不想传子?”不然怎么能如此反应?

    抓着六博棋的星羽道:“谁知道呢。”

    朱颜不确定到:“但也说不准,毕竟他都快五十了,却连长女都还未成年,继承王位一般都是四五十岁,若无意外,他肯定熬不到晞四五十岁时。”

    星羽想了想,道:“也可能是捧杀。”

    朱颜讶异的看着星羽。

    星羽道:“因为文宣王女的政策有他的支持,因此做为王,他的威望也在增涨。”

    “用对了人,王本就会受到褒奖。”